2009年4月27日星期一

梓琴丈夫李前玉:上海国民党革命委员会创办主持人、张学铭将军私人秘书特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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扬帆 说...

梓琴的丈夫

生死之际

李 庆

静寂的夜,一个普通的医院的病房。旁边的病人都已经睡着,整个世界仿佛都凝聚了。微弱的灯光,照着静脉注射的滴液,一滴一滴地在往下滴;父亲平静地躺在那普通的病床上,一动不动。我望着父亲明显消瘦的脸庞,简直不敢相信,这就是在两个月前还和我一起散步的他。特有的像老寿星似的长眉毛,显得更加颖长,而一头银发披散着,那是由将近一个世纪的岁月染成的。泪水从我的眼角情不自禁地淌了下来。
父亲,你不是说,还有好多话要和我说吗?你还能和我说吗?你为什么不早和我说呢?
我的记忆中,父亲有很多谜。
幼年的记忆已经淡漠了,只记得,父亲常年不在家。
他为什么老不在家?记得小时候,妈妈和他吵架,有时甚至要打起来:“你为什么不说,你去干什么了?”“你就不要这个家好了”,接下来还有更难听的话。脾气暴躁的父亲怒不可抑地登着眼,“你,你,你,吵什么吵?”,狠狠地一挥手,满肚子的话说不清似的:“真是的。”就没有下文了,他还是远出了,还是没说“去干什么”。
父亲,你为什么连奶奶和妈妈都不告诉呢?
说实在的,当时,我也不太想父亲回家。那是因为,他到家的第一件事,就是要检查我的功课。学校的功课,我倒不担心,成绩都好,他找不到什么茬,不怕的。问题是他给我定下的“功课”——每天要写一页大楷和小楷的毛笔字。练字,我并非不喜欢,但经常是在外面玩得昏天黑地,回到家里吃完饭,脑袋便昏沉沉,还没碰到枕头就睡着了。时间一久,欠的债就多。所以,每当奶奶得知父亲过几天就要回家时,便紧张起来:“还不快补,你爸爸就要回来了”——
这是她可以威慑我的“王牌”。不完成,她怕我挨板子。当时还没有什么儿童保护法之类,老子教训儿子,天经地义。于是,奶奶既当监督,又兼“伴读”,帮我研墨,找字帖,数着日历上的日期,一张张地补起来。有时,我一天能干它个十几张,凑到交差的数目。但是,这样的结果,总是不太好,父亲回来,不知为什么,总能一下子就能把“补”上去的那些抽检出来,瞪着他那大而令人生威的眼睛:“把手伸出来”。或者:“怎么像画符似的,你小心点”——我知道,这算是“缓期执行”了。
“我为什么要写字?人家的孩子为什么不写?”我心中一直想质问父亲。但是当时没有勇气当面说出来。那时我虽说胆子大,但还没大到敢和老子“当面开销”的地步。
有时,父亲回家,我也挺高兴。他会带着我到外面的饭店吃饭。比如,那时锦江饭店的炒虾仁和牛肉丝,淮海路上东华饭店的罗宋汤什么的,比现在的似乎好吃得多。他还带着我,或着再带上弟弟去浴室洗澡家中虽然可以洗,但父亲似乎更喜欢当时淮海路上一家浴室的气氛。在热腾腾的空气中,脱光了衣服,大池中泡完澡,可以在包房中很舒适地休息。父亲喜欢泡上一杯绿茶,静静地躺着,有时要上一盘青皮红心的萝卜什么的,分给我们吃--父亲很喜欢这山东老家的土产,而我终究不明白那萝卜有什么好吃。有时,他一边品着茶,或咬着萝卜,一边看着裸露着身体,玩耍着的孩子,会显出一种快慰感,或露出难得的微笑。这时的父亲,是我记忆中最为亲切的时刻。
记得有一次,在浴室中,他躺在睡榻上,拿着报纸什么的,看着我。不知为什么就讲到了写字。“写字和做人一样,字不正,人也不正。字大气,人也大气。”我听不太懂他的意思。“为什么?”我问。父亲看了我一眼,没再说话,看他的报纸去了。

几十年后,我也做了父亲,我对儿子的要求是要他每个星期,写一篇作文。儿子比我当时有勇气,不客气地在他的“作品”中质问:“我最恨爸爸了。为什么人家小朋友不写,你一定要我写?”我没能给他类似父亲的回答。
后来,父亲回到上海来了,到一个文物商店工作。我不久也就离开了家,到一个寄宿的中学念书去,我的还算幸福的少年时代就结束了。
父亲写的字,到他躺到这医院病床上为止,一直都是端端正正的。
父亲,你还记得那些日子吗?我多么想和你再聊聊,当时你是怎么想的呢?现在,你还能感觉到我要对你说的话吗?
四周静得连我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见,使我感到窒息。只有那心脏监视器的波纹,微微地移动着。突然,心脏监视器发出了响声,父亲的血压和心跳数一直往下跌。医生闻讯,赶来,匆匆忙忙地作些什么。脸色都是例行公事般的毫无表情。
父亲躺着,眼睛还张着,直直地望着,我不知道他是否是在盯着看什么。我下意识地感到,他也许再也坐不起来了。但是,我又多么期待着再一次地像以前那样出现奇迹啊。
父亲是一个非常倔强的人。“文化大革命”了,高呼着“红色恐怖万岁”的“红卫兵”“造反派”(那时,这些光荣称号,比现在的“总裁”“领导”“博士”更时髦)把“红色恐怖”的风暴刮到了我们家。
大字报铺天盖地从家门口,一直地贴到了弄堂口。父亲成了瞩目的坏人。我当时搞不懂,父亲这样一个在绝对算不上当权派的平民,为什么会受此殊荣。后来听说,是一个飞黄腾达的新贵的夫人,当了我们区的领导,批示要把父亲当成“典型”来打。
面对这一切,父亲表面上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,只是不太说话了,很多的亲戚朋友都避而远之,不到我们家来了。有的甚至尽快“划清界限”,揭发罪行。记得我读过鲁迅先生的文章,说到,有谁经历过家境败落的吗?那是很可领略到世态炎凉的。确实是如此。
不久父亲被“隔离审查”,也就是变相地关起来了。
开始时,我非常害怕,把家中的一些“四旧”都“处理”(烧掉或撕毁)了——
父母在豪华的大厅中拍的结婚照片,父亲穿西装的照片,一张藏在家里一幅油画后面的大彩色照片—那是一个老头,着将军服,戴着顶高帽子,挂着绶带,还握着把军刀;还有我奶奶当成宝贝的很厚的《李氏族谱》等等。我也说不清我当时为什么会这样做,只是觉得害怕,觉得这些东西,弄不好,会给父母惹更大的麻烦。风声紧了几个月,渐渐地,我或许麻木了,也就不那么害怕了。
从外面的大字报上,我知道了父亲在解放前,当过什么“大合食品公司”“丽华大戏院”“通济轮船公司”“益民公司”等许多公司的总经理,还有什么老板等等,也不知是真是假。
但即使那些人想尽方法朝他身上泼污水,也拿不出半点诸如贪污盗窃,腐化堕落,卖友求荣那样有背中国一般做人准则的事实。单凭我当时的水平都暗中好笑—— 就这么点破烂货色,能把人打倒?我还知道,父亲的确曾经很阔气过。而解放后,长期不在家,那是去了香港。但为什么去?去干什么?依旧是谜。
我们无法见到父亲,而那时,我特别想看到父亲。在一个偶然的机会,听到了父亲的一些情况。批斗他时,他被人打过,人家说他“犟得不得了”。造反派问他历史上的人和事,他或是不说话,僵持着;或是“这事组织上知道。”问他什么组织,他又不说了。
我不明白,他为什么不说。
父亲“死不认罪”的结果是:跌断了胯骨,倒在床上的奶奶被造反派几次逼问,在饥饿和恐惧中死去。
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全部被赶到农乡——这就是在当时,也是违反政策的。但,有谁管呢?
妈妈一直埋怨爸爸害得我们家破人亡。她每天和小弟弟只能喝清水汤。
父亲被审查了一年多,直到林彪事件以后才结束,连奶奶去世都没放他出来看一眼。事后,他曾多次默默地望着奶奶的遗像发楞。我知道,这事像一把刀,剜了他的心。父亲从小和奶奶相依为命,他孝顺奶奶是有名的。
父亲回家时,我们简直就不认识他了,头发全白,一身是病。有的医生说,他活不了多久。他知道家中的一切以后,沉默了好多日子,只吐了一句话:“这不合共产党的政策。”在他脑海里的共产党决不是这样的。
此后,他对那些造反派,采取了坚决回拒的强硬态度。
上班,下班。此外,一概不问。
开会,不去。
审查结论,不签字,不承认。
要他退休,不答应。甚至不领工资。
“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。”——
他只有这点抗争的能力。一个人真的横下心,到了“要命有一条”的时候,也就是那么回事了。那时,不仅是他一个,还有好多人,不,或着说整个社会不都在生死之际搏击挣扎吗?
家里担心的是他能抗得住、活得下去吗?
现实的苦恼是没有钱。经过“红色恐怖”大风暴之后,我们家真的败落了。值点钱的东西,几乎都变卖光。
讲到家里的经济,母亲总要翻老账。什么“大合公司的钱,哪里去了?”,什么“把十根金忘在车上,遗失了。”特别要提的是“通济轮船公司”的“芷江轮”沉没之事。在1946年,这曾是轰动上海滩的客运海难事件。外滩附近的公司大楼被上千受难人的家属围住。父亲是“总经理”,有人劝他出去避避风头,但父亲拒绝了。只身前往公司,面对众人。他当场表示,就是把家产都变卖了,也要做好善后处理。结果也确实是卖掉了房子,才处理了这件事。在当时社会上,传闻时,而这只是父亲跌宕生涯中的一个插曲而已。后来父亲谈到这事,漫不经心地说:“那有什么。”好像小菜一碟。
难怪奶奶生前说:“你爸爸手指逢宽,无论多少钱,到他手里,都得漏光。”
用父亲自己的话:“手中的钱,就像潮水一样涌过来,又像潮水般涌去,随手挥挥即可,不必在乎。”
父亲知道我处理掉自己家的那些照片什么的,没多责怪,淡然表示:“那些陈芝麻烂账,没了算了。”
但听到那个“老头”的彩色大照片也烧掉了,他不由得“啊”了一声。说:“这怎么向二爷交代呢?那是他托我保管的呀。”“二爷”是张学良先生的胞弟张学铭,父亲的至交。我这才知道,那是张作霖六十岁时拍的、唯一的一张照片。过了好多年,父亲和张学铭先生的夫人朱洛筠女士联系,还反复地表示歉意。在他的心里,有负朋友之托,是远比自己的损失、甚至比自己被整得快死了都还重要。
家徒四壁,四周是白眼和各种辱骂。
母亲悲鸣:“你叫我们怎么活啊。”父亲照样衣屡整严,几案净明。坦荡度日。
他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。
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,时光一晃而过。望着渐渐见老的父亲,我总想找一点时间,和他聊聊,谈谈
他的各种事情。但不知为什么,一直拖了下来。父亲总是说:“你忙你的去吧,我挺好的”,“以后总有时间。”
现在,躺在床上的父亲,你还能再一次出现奇迹吗?还会有时间吗?生和死之间,是否真的没有绝对的界限呢?人生之路真可以永远向前延伸吗?
改革开放了,我们的家境稍有好转。
脾气刚烈的父亲,似乎变得平和多了。作为一个不显眼的小百姓,他依然故我地,每天上公园打拳,看报--这是从我记事开始,他就没有变更过的习惯。他喝茶,然后就是和各种朋友谈天,看书,看字画。朋友中有许多平头百姓,也不乏官员、名流。
再后来,父亲又从平民成了“离休干部”。
听奶奶生前说过,在解放前夕,有些爸爸的朋友,要离开上海,到北方好像是叫“西北坡”(
西柏坡?)的什么地方去开会。父亲曾拿了很大的一笔钱给他们。但父亲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事。
又一次,也是在不经意的情况下,我翻开了放在父亲写字台上,某民主党派送来的内部“党史资料”。
资料说该党在上海的地下分部,就成立在“某某路某某号”,嘿,那不就是我们家吗?父亲当时还是“市委财政委员”。这事父亲也从来没和我们说过。
我问他。他不无动情地说:“当时一些朋友反蒋。社会上贪污腐败成风,我看不惯,帮了这些朋友的忙。”“有一次,从我们家出去,一个朋友就被抓进去了。我们大家都差一点被干掉。”原来,生死之际的界河,他早就淌过几回了。“那是玩命,不是玩花头。”他说。当看到或听到社会上的贪官“玩花头”的事情时,他会愤然地“哼”一声:“真他妈跟解放前的国民党差不多了”。在他的眼里,解放前国民党政府就是败在贪官污吏手中的。我不知道他仅仅是鄙视,还是带有某种失落感。他最瞧不起的就是那种癞皮狗般的无耻贪婪、卑躬屈膝。他是否有一点因自己曾为之献身的理想国的破碎而悲哀呢?
他的朋友中,确实有没忘记他的人。离休,据说就是一位也饱受了折磨的老友,在偶然的情况下,知道父亲的情况,挺身而出,为他办理的。父亲对“离休”当然高兴,而更使他感到欣慰的是,在这个喧嚣的世界上,毕竟还有人不忘旧情,毕竟还有光明。至少在这一点上,我知道,父亲心中的火焰没有完全熄灭。
我们兄妹数人,因不同的原因都出国了。望着远行的子女,父亲并没有多的话: “到国外,别为鸡毛蒜皮的小利,丢人现眼。”他的意思是,人活着要有点志气。“能干点事,就干点
;不能干,就挣口饭吃。”那是说,当一个平凡的人、自尊自立也就可以了。
后来,总算有了一个条件比较好的住所,他还是一如既往地,戴着他喜欢的法兰西帽,拄着拐杖,在那绿色如茵的草地旁,或在春天盛开桃花树下,迈着他特有的步伐,一步步地继续着他人生的跋涉。四周的邻居都知道有这么一位白发苍苍而又每天坚持散步的老人。
那天在我早晨到医院去的路上,在小区的门口,遇见了一位素不相识的乡下老妈妈,她操着浓厚的本地口音问我:“你们家的老伯伯怎么这些日子没有看到他出来散步?”当得知父亲住院病重时,深深地叹了一口气,说:“真是好人啊。”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说,但我感到一种心灵的冲击。苍天有眼。人心自在。虽说就父亲而言,曾经沧海难为水,这一切,他早就置之度外,非常淡然了。
我劝他有空写点回忆录什么的,他开始是安然不理,后来写了。
这次回国前,我下了决心,一定要和父亲详细谈谈,解决一些多少年来埋在心头的谜,那么多的事情,他为什么都不说,是说不清,不能说,还是不想说?真是“欲说还休,欲说还休,却到天凉好个秋”吗?
但我刚到家,得到的消息便是,父亲在前一天倒下,进了医院,病情严重。真是突然的打击。我到处奔波,有的医生说这样,而又有的医生说那样,我总还抱着希望,期待着。
在前一天,他平静地对握着我的手,说:“孩子,你别忙了,你没有回天之力呀。”又说:“你做你的事去吧。我想睡觉,最好一觉不醒。”
眼前的现实是,虽说静脉注射液还在不断地滴,但,显示心脏器的数字在一步步地向下滑。父亲难到真的就这样一睡不醒了吗?
初春的夜,那么阴冷,那么静寂,一切都像绷紧了。
我眼前一片漆黑,脑海中一片空白。
父亲终于没有能再站起来。
父亲在昏迷前,把他在人生最后几年间写的回忆文稿交给我,我还没来得及细看,但数百页的稿子,字字端正大气。
你人生的那些谜,我能在这里找到答案吗?父亲,我去问谁呢?
记得前人说过,天下事,无不以不了了之。用父亲说法,他的一生,“就是那么些陈芝麻烂账”。
也许谁都说不清生死之际有没有一条绝对的界限,活着的人,谁也没有死亡的经验,这是无法经验的。
每一个时代,每个时代的价值观,都有着自己的风云,也都有着自己的局限。
在每个时代,无论是伟大的巨人、委琐的侏儒或芸芸众生的平凡百姓,都有着自己的追求,有着自己的悲欢。辉煌也好,平淡也好;高洁也好,污秽也好;浪漫的理想,粗狂的欲望;淋漓尽致地挥洒、拘泥谨慎地勾画,每个人都用自己的生命,涂抹着人生的画面。
现实是各种色彩的交汇。
一个时代过了,一个生命终结了,而新的时代,新的理想,新的生命追求,又会展现出新的风采。生命是要死去的,生命又存在于无穷的长河中。生命之光永远闪现在生与死之际。
父亲,这人生的“陈芝麻烂账”,你算是了结吗?
我本来不想开什么追悼会之类,但其他人要开。我认真地写了一篇悼念的文字。虽说我曾经非常冷静地在国际讲坛发表过《中国文化中“死”的观念》,但在父亲的告别仪式上,我情不自禁,毫无忌惮、号啕大哭。
父亲,你还听得见吗?
火化前,有关人员问我:“要不要把头发留下?”我毫不犹豫地回答:“不要。”我肯定地知道,父亲如果有知,一定不会答应留下的。我把戴在他遗体头上的那顶缎子做的紫红色的帽子拿掉了,露出一头峥嵘的、饱经风霜的、银丝般的白发。
让它伴着父亲,随长风去吧。

2004年4月23日-25日

梓琴挽联:痛悼吾夫 驾鹤仙游